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7-06 20:44:00
吃是人生的第一件大事。把吃来打赌争输赢,在粮食不足的时代,是常有的事。我平生所知的第一个赌吃的事,是小时听祖母说的,那是我们村的一个人,那人的年纪,和我的伯父差不多大,可能生于1920年代。他小时在外放牛,和别的孩子赌吃一种“朝天椒”,接连吃了七个,最后被辣到昏厥在地,差点死掉。这在我是印象极深的,虽然只是听闻,而非目睹。那人的父亲,是解放前的地主,名字叫王山,在解放初被执行枪决了。王山被毙的事件经过,我的祖母也讲述过,只是那时我很小,现在时间又过了几十年,我所记得的,犹如坏壁上的古画,早已剥落得连不成片段了。
我后来所知的第二件赌吃的事,是发生在我家的,但是我也没能目击,是我的母亲述说的。有一年的正月,我的小舅来我家,所谓“看节拜年”,中午吃饭时,不巧那天我的一位堂姊夫也来了,那姊夫姓方,平时是好促狭的,——我在另一篇文章中,曾记过他背着我看电影的事——见我的小舅为人老实,而又“身大力不亏”,就逗引他吃饭。不知我小舅到底是吃了几碗,总之吃了很多,吃到最后胃痉挛了,样子颇不得体。在姐姐家做客,又是新年正月,这使得其姐姐亦即我的母亲很是不快,第一是气我的堂姊夫生事,没有礼貌,其次主要的也是气我的小舅太傻乎乎了,在人前失了面子。
1987年的冬天,那时我们已离开家乡,到了父亲工作的地方,也就是铜陵,我在上中学。有一天,住在我们那个八九家一排平房的中间一家的姓殷的男子,平时人称之为小殷的,在和人赌喝凉水。有好几个人围在那儿。小殷那时二十八九岁,或者三十出头,瘦高个子,长脸,正从他家厨房的水缸里,舀了一大水瓢的冷水,站在那里,仰着脖子喝。我家是那排房子的靠最里面的一家,中间有四五家,我站在门口远远看着,只见一个灰衣人喝水的侧面,手里拿着长瓢,作长饮之状,在那个狭长的小巷子中,就仿佛一个剪影。现在追想起来,还依稀可勾勒得出。我那时看得心里直笑。那时天已经相当冷了,喝那么多的凉水,虽然似乎大有豪勇,足以使众人佩服,但在其人的肚子中,却非得吃些苦头不可,这是可以断言的。我那时已很习惯作冷眼旁观,而不轻为评议,我之所以心里发笑,当然主要是认为那不是一件值得干的事,被人目为傻瓜,犹其小者了。
不过说起来,我记忆中最为深刻的,还是后来上大学时,所目睹的几个同学的赌吃。一次是晚上,同寝室的五六人上自习回来,拉拉杂杂,有的没的闲聊着,快要上床睡觉了,不知为了什么,有两个同学,忽然来劲打起了赌。这两人一个姓杨,一个姓柳,柳的个头不高,杨的块头颇大。打什么赌呢?争来执去的结果,是赌吃。那时大家其实肚子也都有几分饿了,自习归来,精神虽犹健,肠子已辘辘,乐得围观吃事。杨君说,他能一口气吃下一斤锅贴饺子,亦即四十只,而无事。柳君云绝无可能。谁都不服谁,最后我们作证,签订了一个“锅贴条约”:一,立刻由柳君出钱,派人去买一斤四十只的锅贴来;二,锅贴到了,杨君必须马上吃,在规定时间内,吃得下去,此事罢休,买锅贴的钱,柳君出也就出了,杨君可不管;三,不但此也,此外还得由柳君改日另买一只烧鸡,请我们大家同吃;四,杨君若吃不下,就得当场认输,买锅贴的钱,就由杨君归还与柳;五,此外,杨君也得改日另买一只烧鸡,请我们同吃。所以,无论输赢在谁,我们那旁观的几个同学,包括我,都是可以吃到烧鸡,而不必花钱,那当然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。所以我们乐得在旁鼓噪。
学校的食堂,就在我们宿舍楼的对面,抬脚即可到,那时有一家人承包了一间屋子,晚上卖小吃,卖得多的是锅贴,专做学生的生意,我们晚自习后常去买了吃。锅贴饺子吃多了,有一弊,那就是不易消化,所以一般只不过买二三两,也就是八至十二只而已,垫垫肚子,稍杀嘴馋。买四十只锅贴,须用一个大盆子才装得下的,我记得当时是有个同学,拿了一个铝制的小锅,去为杨君买了来的。锅贴一到,杨君于是乎就放开量吃了。杨君的为人,是颇有头脑和计划的,因此吃的时候,也比较节制,立在那里,不敢掉以轻心,慢慢而有组织地进行着吃,吃了不到一小时,果然就把那四十只饺子尽数吃下肚子,那时已经十二点多了。饶是如此,显然杨君还是吃得颇为撑了,我们怕他出事,便派了两个同学,陪他去操场散步,在操场上,据说是搀扶着他,转悠了好久才回来的。柳君过了几天,在我们不断催促下,只好去买了一只烧鸡,给我们“打牙祭”。
这一次的赌吃,我们是住在一楼,而另一次,我们则是搬到了五楼,时间是在1991年,那不是赌吃饺子了,而是赌吃辣椒酱。那时我们对面的宿舍,有一个同班的刘君,晚上无事,因为是大三了,也不上自习了,在我们宿舍瞎吹。那时的宿舍,有四个双层铁床,床之间,有两张木桌子,是供大家看书写字的,但吃饭时,我们也从食堂打了饭回来,坐在桌边吃。桌上有大半盆子的辣椒酱,酱里面,有些许黄豆,这个不记得是谁从家带过来的,一般是用来吃稀饭、馒头的,我们大家都会吃,但吃得不多。那时候每年过年后,也就是在春季学期开学,我们重返学校时,都会带些家里的小菜来,与大家同吃。有的人是腌制的咸肉,有的人是咸鱼、鸡、咸菜,各色各样,各各不同,总之是各家特色小吃吧。那天晚上,距开学已有一阵子了,所以并无鸡猪鱼菜,只有那大半盆子的辣酱,盆子本是打饭的白搪瓷盆子,辣酱如换作饭,亦可以饱一顿之腹。刘君本是好玩的人,多才艺,可记的事很多,那晚也不知什么上了他身,他见了那盆辣酱,忽两眼放光,指着说,我可以寡口吃掉它。此语一出,当然马上有好事之徒,假作不服之状,以之激他了。结果是刘君当场就端起盆子,像吃零食一样,把那拌黄豆的辣酱一气吃光了,且若无其事,面不改色,与杨君那举锅贴虽不绝膑却要人搀扶着去散步的吃力状,区以别矣。后来毕业的时候,我在刘君的留言册上,写了一首《沁园春》,其中只说了他的“龙鼻吸酒,鬼手烧菜,长爪抠诗”,却不知为何,竟忘了提那晚的“大口吃辣酱”!
我本人几乎从不吃得过饱,记忆之中,即使是小时候,也没有过尽情大啖饱吃,毫不节制。但平生也确有两次吃得多的,一次是在小学三年级,一次是大学时。上小学的那一次,我记得是在麦子收割的季节,家家都吃用新收麦子的面粉做的面汤(不是面条,面汤较扁而粗,是临时和粉手擀、刀切的),汤水中加从菜地现摘回来的瓠子,切成细条,煮一大铁锅,灶中的柴火也好,此又绝非后来的煤气所可比拟其十一,所以其味极新鲜可口。那时我们每个人都喜欢吃这个,无人不吃得很多。有个女同学,她家里五六个姊妹,无一不笨,念书亦无一不差,她吃到挺着圆鼓鼓的肚子去上学,大家见了无不发笑。我记得我有一次吃这个也吃得多了,有点撑的感觉,但不过三碗。我的一位堂兄则是用大钵子去吃面汤的。迄今已四十年了,我们四五月间吃面汤的那个盛况,我犹能历历记忆,那个面汤的味道,则也是思之津津,口中涎出。大学的那一次,是有晚我去距校十里外的三伯父家,那次伯父不在家,伯母省事,炒了碗蛋炒饭,碗是个大海碗,饭也堆得颇高,上面又加一只大包子,我毫不客气统统吃掉了,走回学校,倒也没觉什么。
三年前的夏天,我带着儿子从安徽返上海,在火车上繙览手机中所存的近代文献,看到陈寥士《初印楼散记》中有一则“名流赌饭”,其中记一上海人说:
乾隆时,吴白华侍郎素善饭(吴省钦,为和珅之师,传见《(光绪)南汇县志》),有宗室某将军者,亦以善饭与之齐名。一日,侍郎谓将军曰:“夙仰将军之腹量可以惊人,若某者,虽非经笥之便便,至于酒囊饭袋,略有微长。但不知孰为优,孰为劣耳。今日一决胜负,公意如何?”将军笑曰:“诺。”侍郎因命左右,持筹侍侧,每噉一碗,则授一筹。饭罢数之,将军得三十二筹,侍郎得二十四筹。侍郎不服,约明日再赌,将军笑曰:“败军之将,尚敢战乎?”侍郎曰:“明日与君白战,不许持寸铁。只设饭而无肴,若再不胜,愿拜麾下。”于是复计筹而食。将军食至三十碗而止,侍郎竟至三十六碗。此亦古今少有之佳话也。
因此想起古书中记的大食量事,如《史记》中的老年廉颇,“一饭斗米,肉十斤”,欧阳修《归田录》的宋宰相张齐贤,与宾客会食,“厨吏置一大桶,视其所食,如其物投桶中,至暮,涨溢满桶”,都是有名的掌故。笔记书中记之者尤多,明人徐应秋的《玉芝堂谈荟》中,记古来饮啖有弘量的人,最为集中:
山涛饮至八斗,醉后餟餔,折筯不休(见《云仙杂记》)。苻坚拂盖郎夏默等三人,每食一石,肉三十斤(见《太平御览》引崔鸿《前秦录》)。宋明帝噉白肉至二百片,蜜渍鱁鮧,一顿数金钵。萧颖胄噉白肉鲙至二斗(并见《南史》)。马希声日食五十鸡(见《新五代史》)。南燕慕容德时逢陵长王鸾,赐食,立尽一斛(见《太平御览》引《南燕录》)。范汪噉青梅,一斛都尽(见《艺文类聚》引《语林》)。赵丞相雄上殿奏事,上命内侍捧玉海容三升者进之,凡七赐皆釂,继以金柈捧笼炊百枚,遂食至尽。又与客对饮,各尽酒三斗,猪羊肉各五斤,蒸糊五十事(见周密《癸辛杂识》)。
这一段,大抵是本诸王世贞的《宛委馀编》,稍加以删削的。其后所记的,则是另据《弇州史料》的明朝人了,如《明史》中有传的王恕、杨博、王国光、王崇古等,都是,此处且略过不提。这些惊人的食量,是否为字字不差的实录,那又是另一事,该另当别论了。梁章钜的《归田琐记》中,又记及清代的大官数人,所记亦有趣,可以为谈助:
相传国初徐健菴先生食量最宏,在京师数十年,无能与之对垒者。及解官言归,众门生醵饯之,谓将供一日醉饱也。安一空腹铜人于座后,凡先生进一觞,则亦倒一觞于铜腹,以至殽胾羹汤皆然。铜腹因满而倒换者已再,而先生健啖自若也(健菴即徐乾学。按,此与张齐贤事全同,疑即仿欧记)。乾隆年间,首推新建曹文恪公秀先,次则达香圃大宗伯椿(曹秀先,江西人,为《四库全书》总裁;达椿,满洲人。并见《清史稿》)。人言文恪肚皮宽松,必摺一二叠,饱则以次放摺。每赐吃肉,准王公大臣各携一羊腿出,率以遗文恪,轿箱为之满。文恪取置扶手上,以刀片而食之,至家,则轿箱之肉已尽矣。香圃宗伯家甚贫,每餐或不能肉食,惟买牛肉数斤,以供一饱,肉亦不必甚烂,略煮之而已。宗伯人极儒雅,惟见肉至,则喉中有声,如猫之见鼠者,又加厉焉。与同食者,皆不敢下箸。都城风俗,亲戚寿日,必以烧鸭烧豚相餽遗。宗伯每生日,餽者颇多。是日但取烧鸭切为方块,置大盘中,宴坐,以手攫啖,为之一快。
其他如张之洞、王闿运及袁世凯等,也都是食量甚弘的人,见于《湘绮楼日记》《清稗类钞》等。有一位《水浒传》专家,不记得是马幼垣,还是孙述宇了,认为梁山好汉的食量,动辄几斤牛肉,几斤酒,是太不可置信了。其实呢,这固然是文学的手法,稍许有夸大处,但古人的食量,确也比我们要大,古书读得多了,自能知晓。即使最近的三四十年,生活发生了大变迁,我们的食量也小了不少,这是耳目之前的事,可以为证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