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4-15 14:00:00
如果中国北方的飞絮有一天消失不见,那或许可以追溯到2015年冬天,一个平静的时刻。
在北京大兴区前安定村附近麦田的中央,一座用红砖搭建的祭坛上,北京林业大学教授刘勇见到一棵漂亮的古毛白杨。砖红色的祭坛和散落的贡品是关于崇拜的残存,按照《周礼》制定的礼法准则,用于祭祀鬼神的社址,必须要有一棵树。这棵杨树好像明白,自己比城里的杨树漂亮在哪儿,它的枝条和树干之间几乎是直角,远远超过其他杨树60°的极限,树冠肆意生长,直到看上去像是一颗地球。
从59万年前诞生的那一刻,它就是华北平原的原住民,世世代代、子子孙孙,在59万个春天里开花,让种子迎风飘散。
毛白杨被人类崇拜、驯服、直至厌恶。
在林场,在绿化带,人们先把毛白杨从二倍体改造为三倍体——类似那些畸形的大草莓,让它能够速生,填补大国的木材缺口。1960年之后,高大的体型又让它被大量用于抵御沙尘、净化空气。城市里的毛白杨就这样快快地长大,直到它们让人难以忍受。
杨树疯长,人们意识到时,情况已经无法控制。不少研究团队希望攻克毛白杨的飞絮问题,他们集中在北京林业大学。刘勇也是其中之一。1988年,他曾帮助大兴安岭恢复火灾区的植被,在那时,提倡模拟自然形态的“近自然林业”概念还未进入中国,刘勇只需考虑尽快恢复植被。后来,他对植物的看法不断改变——哪怕学生喜欢和树聊天,在他看来也很正常,他提醒学生,唯一的例外是,“除非树也和你讲话了”。
而在困扰北京的飞絮难题上,他采取了一种返璞归真的路径,那棵被崇拜的古毛白杨雄株,将成为他研究的起点。
2024年4月16日,北京,玉渊潭公园湖面积聚一片片白色飞絮。(视觉中国/图)
“不会融化的雪”,最终变成对张博工作的抱怨。
很少有人不喜欢北京的春天,张博是其中一个。他是一名官员,也毕业于北林,如今负责治理中国首都严峻的飞絮问题。那些白的、像云朵一样轻盈的物质,总是在晴朗的春日,携带着芝麻粒大小的种子,飘到空中。
它们太小了,如果拆分开,那些细小的绒毛,可以轻易钻入人的鼻孔、眼眶。每个北京人都抱怨飞絮之困,只有张博这样的治理者知道,它们究竟是怎样的重担,哪怕只是字面意义上的——“科普中国”曾估算,北京每年产生的飞絮约两千吨,重量相当于400头大象。
它们大多来自杨树和柳树,这两个树种雌雄异株。春天,两百万雌株上的蒴果爆裂,种子和附着其上的绒毛也随风飘散,落到地上,成了不会融化的雪。
“不会融化的雪”,最终变成对张博工作的抱怨。北京市民拨通12345,投诉飞絮遮挡视线、引发过敏。抱怨被转到北京市园林绿化局科技处,张博是副处长。一名曾负责回复投诉的职员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,几年前投诉最多时,他连轴转到下班也处理不完。
有关飞絮的每一条信息都会让张博神经紧绷,他有一个挺拔的鼻梁,声音很轻,但听上去很有说服力。2024年4月,张博在一档节目中听到,有医生说,飞絮是植物的花粉,引发过敏。张博立马联系电视台,表达抗议。引发过敏的主要是花粉,花粉生于植物雄株,而飞絮产自杨柳树雌株。“我们说飞絮像棉花一样(不会引发过敏),很多老百姓是不听的,因为我们的(官方)身份在这,是吧?”张博说。
那位医生的确混淆了飞絮和花粉,而且,杨柳树的授粉期和飞絮期并不同步。但飞絮有机会载上其他花粉、尘螨等物质扩散,导致过敏反应。哪怕只是飞絮本身,也可能因为过于细小和无处不在,引发人体不适。
22年前,张博考进北林时,北京已是遍地杨柳。在一些人看来,这恰恰是飞絮问题进入公众视野的节点。北京的毛白杨大多始于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植树造林运动,到2000年前后,1980年代大规模种下的杨树进入壮年,飞絮开始严重了。
人类对城市中杨树的大规模改造由此开始。1999年,《中国绿色时报》曾报道,北京半壁店乡以每年6万株的速度更换杨树,且已花费1000万元,而当年北京的人均GDP,是19803元。
此后,对杨树的改造手段越发多样,媒体使用的词也触目惊心:打“避孕针”,是在树干上打一个5到8厘米深的孔,让抑制花芽的药水渗入树体内部,整个过程要持续10天以上;“换头术”“变性术”,是把产生飞絮的雌株,高位截除,嫁接上不产生飞絮的雄株。
如今,改造不再局限于树本身,人们进化出一套精细的飞絮管理机制。在2024年的北京春日,135支巡逻队要在首都超过100条路线上来回巡查,一旦确认某个点位飞絮严重,全市85支应急治理防治服务队马上听从调配,在30分钟内赶到现场处理。到2025年春天,又一种新技术派上用场,凝絮剂,通过高压水枪、雾炮车、甚至无人机喷洒于树冠,使飞絮无法再飞。
人们迫切地需要一种根治飞絮、驯服植物的办法。
2022年5月10日,北京,杨树挂着药剂瓶子,药用来抑制雌株产生飞絮。(视觉中国/图)
这些林业工作者真正想说的是,人类与毛白杨之间有过蜜月期。
飞絮成为一个“问题”的时间并不长。很多林业工作者认为,1990年代,北京的飞絮污染其实已经开始,但那时沙尘暴频繁,人们无暇顾及它们。2000年之后,雾霾又取代了沙尘暴。某种程度上,飞絮问题,是人的问题——城市在升级扩张、人的生活水平在提高,才让这些白色的“飞毛”被重视。
这些林业工作者真正想说的是,人类与毛白杨之间有过蜜月期。这段蜜月期和张博的母校,北京林业大学,这个中国最好的林业大学有关。
共和国的木材缺口是靠毛白杨填上的。中国工程院院士、同时是北林教授的朱之悌在2002年接受采访时,曾用浓重的湖南口音说出一连串1980年代的数字——中国每年的耗纸量近四千万吨,是世界排名第二的耗纸大国;中国造纸原料的93%是污染严重的草浆,木浆只占3%;中国每年从国外进口纸浆的花费高达1000亿元,相当于每年投资建设一个长江三峡大坝(编者注:三峡工程初期预计的静态总投资为900.9亿元,1993年5月末价格)。
20年成材的毛白杨是自然界孕育的速生树种。它诞生于59万年前,极具耐心的大自然,让气温升高,位于新疆额尔齐斯河流域的银白杨向南扩张,盘踞在亚热带的响叶杨则向北蔓延,两种杨树最终跨越了2900公里,在燕山和太行山脉中某个河谷相遇,或许大自然又耐心等待了上百年,直到杂交事件发生,毛白杨才得以诞生。
但人类不具备这样的耐心,20年还是太慢。他们改造植物驾轻就熟,通过遗传育种,让植物细胞内的染色体数目,从二倍体增长为三倍体,就能让生长指标大幅度提高。
朱之悌要培育的,是生长速度快、材质好的三倍体毛白杨。
有人会觉得,从人的寿命来看,人类驯服植物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,通常要以几代人为时间跨度——这已经相当快了,只相当于自然进化的零头。
1984年,经过染色体替换和加倍技术改造的毛白杨种子,走出温室,但一直到1992年9月,朱之悌的硕士生康向阳,才在显微镜下看到有57条染色体的细胞核,正好是基数19条的三倍。至于区域化试验,那已经是康向阳博士后出站时的事情了。
经过不断改造,三倍体毛白杨最终成为一个“庞然巨物”,它的轮伐期缩短为5年,按照朱之悌的测算,1万亩苗圃产出的树苗,在5年后即可生产50万吨木浆所需的原料。
但这不是毛白杨带给人类社会的唯一益处。有学者测算过,每棵步入壮年的毛白杨,每年吸收首都172公斤二氧化碳,滞尘16公斤,又给首都居民释放了125公斤氧气——当然,那时学者没有计算,每棵步入壮年的毛白杨每年要产生多少飞絮。
在让环境变美的杨树品种竞争中,毛白杨也胜出了。1950年代,一次北戴河的会议上,领导人提出要让“祖国的山河全部绿化起来”。之后,北京进入一段被称为“百杨齐发进京”的时期,先后从东德、罗马尼亚引入不同品种的杨树。轮番栽种后,它们都遭遇了严重的病虫害,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原副局长刘秀晨曾向媒体回忆,他站在京密路上,亲耳听见,洋剌子啃食树叶的“嗤嗤”的声音。1995年,这些杨树就被“毁灭性砍伐”。
毛白杨不是外来户,它们扛住了病虫害。刘秀晨曾告诉《北京晨报》,“虽然知道毛白杨有飞絮问题,但是当时太着急了,确实没注意性别问题。大量引进了雌株毛白杨。”
它们既不来自东德,也不来自罗马尼亚,而是来自河北易县。那时的园林工作者对它们有一个评价:“漂亮得令人窒息。”
2024年4月18日,北京,落地的飞絮。(视觉中国/图)
挑剔的人类,想要找到一棵更漂亮的树。
先是虫害,又是杨絮。人类对毛白杨的态度在之后的每一个春天急转直下。就像当年对遭虫害的杨树“毁灭性砍伐”,有人提出,要砍掉毛白杨,换上新树种。
换什么呢?
就在2017年前后,很多媒体忽然关注到不飞絮的两个新树种:北林雄株1、2号。
这两个品种又和北林相关,这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。它俩都来自朱之悌的三倍体毛白杨研究。团队用了三代人才走到这里,康向阳接力朱之悌,之后,康向阳的硕士生张平冬又接力了他。
在被媒体关注前的2000年,树种已在山东、河南、河北建立了三片试验林。每年初春和深秋,张平冬坐着绿皮火车和长途汽车,往返于三处,调查林木的生长数据。树木沉稳缓慢地生长,张平冬也从硕士读到了博士。
2014年,北林雄株拿到国家林木良种证。原本为营造纸浆林培育的北林雄株,偶然闯入公众视野。一年后,原国家林业局首次以一号文件的形式,发布《关于做好杨柳飞絮治理工作的通知》。也是在这一年,北京市园林绿化局规定,在各项园林绿化工程中,严禁使用杨柳树雌株。
2017年,很多迹象表明,北林雄株正在受到作为木材之外的认可。
北林宣传部发布过一篇介绍文章,其中提到,“解决北京市杨柳飞絮问题的方法其实很简单,只要在城乡绿化和用材林栽培中替换种植雄株品种即可”。而北林雄株1、2号则是“有效解决杨树飞絮问题的适宜替换品种”。
适宜的原因或许很简单:雄株不飞絮、三倍体长得快,如果要换树,能快速替换。没多久,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发布消息称,市黄垡苗圃摸索出一套快速繁育体系,繁育的主要品种就是它们。
在400公里外的山东广饶,北林雄株已被应用到一些造林绿化工程,成活率达90%以上。
康向阳多次出现在媒体上,为公众解答有关飞絮的问题。2018年接受《北京青年报》采访时,这位学者透露,北林雄株1、2号在北京市黄垡苗圃、通州种业园繁殖了五十多万株,未来有望用来替换城区的杨柳雌株。
然而,南方周末记者了解到,直至现在,五十多万株的大部分,还在原地默默生长。
“在推广的过程中,好多工作,可能不是说我们就能做得了的。比如说,我们想把北林雄株1号在北京应用,但政府的想法,有时候和我们是不一致的。”张平冬和他的老师,都不愿多聊此事。
冠县国有毛白杨林场场长申中文,为北林雄株的命运提供了一种未必全面、但具象的解释。他介绍,2023年,北京周边某地,从林场采购了2万株雄株毛白杨。最终,林场交付了山东乡土毛白杨品种鲁毛50,而非北林雄株,理由是后者幼苗期树干有点弯,“不太好看”,要等到长大之后,弯曲的树干才会慢慢变直。
张平冬解释,北林雄株2号的基部确实会有“微微的”弯曲,但并不是“不太好看”的主因。北林雄株长得快,但对土壤养分的需求也更高,这是无法违背的自然规律,一些林场不注重轮作,在同一片土地上反复种树,导致土壤肥力衰退,“苗子长得不好”。
某种程度上,长得快、绿得快才是北林雄株的优势。而挑剔的人类,想要找到一棵更漂亮的树。
2025年4月10日,北京,游人在飞絮之中。(视觉中国/图)
他们曾在昌平找到一棵古树,走近了发现,死了,一栋民房紧挨着,挖地基时挖断了树根。
在北京前安定村见到那棵漂亮的、像一颗地球的古毛白杨之前,刘勇找了半年多古树。
2014年,他接下了一个名为“增彩延绿”的科技创新项目,要为2022年北京冬奥会的绿化工作,培育一种既不飞絮,树冠又开阔美观、适合绿化造景的毛白杨。
不飞絮,那就只能是雄株,但雄株的树冠通常不如雌株开阔。
刘勇参与大兴安岭火灾区植被恢复的年代,大规模的原始森林很少见,常见的是砍伐之后的次生林,这些次生林往往整齐划一,看上去就和城市规整的绿化带一样。出于成本考虑,那时用得比较多的是两年生落叶松、樟子松,缺乏多样性,刘勇也不敢用太大的苗,“生产上支撑不起”。
在决定培育一棵不飞絮的毛白杨时,刘勇面前有一条前人走过多遍的路,惯用的育种方式是杂交,像北林雄株一样。但这种方式时间周期很长,难以在冬奥会前完成。
他决定采取更传统的“选育”,也就是在北京范围内寻找长势良好、树冠开阔的毛白杨雄株古树,批量“复制”。
刘勇把任务交给了自己的硕士生,脸颊上带着些许婴儿肥的贵州女孩张劲。
去哪儿找古树?张劲整天泡在图书馆里,“把所有和毛白杨相关的书都调出来”。书籍不能长时间保存,复印手续麻烦,她只能用手机拍照。
终于,一份1980年代制作的表格被打捞出来,上面详细记载了北京地区古树的分布位置和生长信息。张劲注意到,表格是由朱之悌团队完成的——那时,朱之悌已经去世9年,75岁的他,没有机会见证毛白杨继续的演化。
为了找到那棵漂亮的古毛白杨雄株,2014年冬天开始,刘勇团队的老师和学生们,从位于清华东路旁的北京林业大学出发,去寻找表格里散布于古老京城的四十多棵古树。依据现有调查和研究,团队推测古杨树大多为雄性。
半年时间里,团队的足迹遍布海淀、顺义、昌平、大兴等10个区,有时,单日路程就能达到几百公里,但连续几天一无所获的窘况时常发生。
古树就是人类不断规训自然的最好证据。这些在改革开放之初被记录在案的古树,面临着比闪电、山火和衰老更具摧毁性的力量,剧烈的造城运动,让钢筋和水泥的触手不断延伸到郊区和农村,道路一次又一次拓宽,那些数人合抱的古树,生存空间被逐渐侵占。
表格上的四十多棵古树,大部分早已难觅踪影。很多时候,驱车上百公里,只能找到一段朽木。他们曾在昌平找到一棵古树,走近了发现,死了,一栋民房紧挨着,古树的根挖地基时挖断了。
他们需要保持雄株古树的优良特征,唯一可行的办法是,采集古树的一些芽器官,在无菌条件下,接种营养液和激素,培育成与古树基因信息完全相同的小苗。采集到的器官组织会继承古树的年龄信息,生长缓慢,难以成活。团队只能采集从根部萌发的新芽(根萌条)培育——那是古树浑身最“年轻”的地方。
最后,朱之悌团队记录下的四十多棵古树,只找到13棵,有选育潜力的,是6棵。
2023年6月,北京大兴,京雄1号母株,那棵漂亮的古树。(张劲/图)
那个工作更接近于文秘,每天整理很多资料,出汇编,写发言稿。
毛白杨继续生长,一代代的学者,则用有限的生命,传递着关于树的知识。现在,接力的人中,出现了2010年代入学的硕士生了。
张劲不喜欢人多的地方,很多时候必须和人打交道,又做得不好。但她很享受采集根萌条的过程。每年春天,她扛着能伸长到5米的高枝剪,拎着用来保存样本的液氮罐,上地铁,保安赶她走,只能坐公交,往返一百多站,每逢颠簸,脚边的罐子剪子,发出沉闷的金属碰撞声。
张劲见过各式各样的古毛白杨,有长在墓园里的,有系上红布条的。她发现,一旦站在树下,周围的风似乎能把小小的自己吹拂起来。仰头,高耸的树干就像巨塔,越靠近天空的位置,越发深邃。某种强烈的震撼似乎从天而降了,张劲内心涌出一种和古毛白杨说话的欲望,想把在生活中遇到的困难,都讲给树听。
从小到大,张劲觉得自己都在某个“框”里。她有很多标签,学习最好的,最爱做家务的,能帮上爸妈的。从初中到高中,家长们说,哪个县城中学好,她就考哪个;高考之后,林学也不是她最想学的,但为了上211,上别人口中的好专业,张劲报了北林。
到了研究生阶段,她渐渐喜欢上林学了,迫切地想研究出个东西,但研究进展很慢,即便根萌条已经是最“年轻”的部分,衰老的迹象依旧十分明显。张劲必须通过激素和连续继代,将已经成熟的组织器官恢复到幼年的生长状态。触发不同植物幼化的“开关”不尽相同,具体是用什么激素、激素怎样配比,只能摸索。
失败的根萌条被倒进垃圾桶,散发出苹果腐烂的味道。
2016年,张劲才摸索到触发幼化的“开关”,组培苗的成活率提高到了30%,她想读博,父亲极力反对,拗不过父母,张劲只好回到贵州,在某个研究院做研究员。在她看来,那项工作更接近于文秘,每天整理很多资料,出汇编,写发言稿。
张劲想再搏一把,上了一年班,又回学校,跟着刘勇读博,她惊奇地发现,临走时留下的那批小苗还在。
2019年,又一个春天,小苗终于离开温室。一株株树苗,完全继承了那棵古毛白杨的优势,有着接近90°的分枝角。它们成熟后,也将会有开阔的树冠,运气好的话,说不定也能长成地球的形状。
困难接踵而至。新冠暴发,校园封锁,实验林和苗圃都在校外,出不去,观测和实验也做不成了。几个师弟师妹不得已换了课题。张劲硬扛着,还是延毕一年。
有的事情,她会讲给古毛白杨听,来年,又给古树带来新的故事,她解释,这棵树每年都在倾听她,她也应该每年和它说一说近况。
那一刻,她会觉得,自己的命运,毛白杨的命运,都处于另一种力量的掌控中。
2024年春,张劲博士毕业近一年后,刘勇团队原本为2022年冬奥会选育的京雄1号,才拿到北京市林木良种证。良种证,意味着进入市场、被投入使用的资格。
2014年12月,北京大兴,刘勇(左)和学生调查1980年生的毛白杨行道树,学生扛着高枝剪。(张劲/图)
“它长得快,死得也快。”
每个时代都需要一棵漂亮的树。
在北林园林学院教授张云路看来,中国的城市绿化经历了三个阶段,毛白杨在不同阶段扮演的角色都不太一样。
新中国成立后,大力发展经济,烟尘、尾气和工业排污随之而来,那时的绿化是用于防护和隔离,具有净化空气、防风沙功能的毛白杨能让环境先好起来。
1992年,随着第一批园林城市的建立,绿化开始重视美感,毛白杨地位逐渐下降,城市的规划者们,更喜欢“春花秋叶”,“美更多的是指树的形态、形状和花色。比如用一些元宝槭,秋天可以变叶,这种季象性的效果就有了。”张云路说。
这段时间也是外来树种大举进入中国城市的开始。根据《北京·市政卷·园林绿化志》,截至1988年末,中国科学院北京植物园已经做了1800多个引种试验,至少有46个乔灌木品种定植成功,许多都被应用于北京的城市绿化和园林绿化。
如今,城市绿化的理念变成了追求健康。以公园为代表的绿化景观,不仅要满足拍照、运动的需要,还需要具备亲子、研学和科普的功能。张云路团队正在做的研究,是对比不同树种的固碳能力,让人在环境中更舒适。
那个只用杨树的时代过去了。张云路接手过不少北方城市的景观规划,杨树虽然是基调树种,但更多用在一些防护林和农田防护林的场景中,“在一些古典园林中,我们不会用杨树,因为它长得快,死得也快。如果周围有工厂需要生产精密仪器,要求不能有飞絮,也不会用”。一个现实困难是,杨树幼苗期很难区分雌雄,时有林场混着卖。
人们不断迭代的需求,一定程度上让林学成为一个难免遗憾的学科。
“我们做育种的人,都希望自己的品种能够推广出去”,张平冬说。现实是,不少新品种,会因缺乏推广渠道,在耗光科研经费之后遭到抛弃和遗忘,最后只留下一个独特的名字。
1993年起,为了推广三倍体毛白杨,朱之悌开座谈会、做田间示范,试过三伏天乘坐长途大巴,一趟一趟往省里跑,试图说服有关部门,甚至还给当时的国务院领导写过信。但他直到2005年去世,也没等到“三毛杨”投产。
当初和张平冬一起参与不飞絮毛白杨培育的另外两名研究生,“早就不干林业”了。
张平冬不太敢让学生独自推进项目,像他和他的导师曾经那样。育种试验周期长,许多学生直到毕业,参与的项目还停滞不前。更重要的是,“育种发不了论文,发不了论文就毕不了业”。
2025年4月9日,北京,新一年的飞絮治理开始了。(视觉中国/图)
他揣测,原因或许是杨树成本较低,一些地方现在改用低成本树种了。
现在,轮到京雄1号登场了。
2024年4月,也就是京雄1号拿到良种证的一个月后,《科普时报》报道,北京市园林绿化局引入京雄1号等优良品种5个,目前已繁育储备不飞絮优良杨柳树苗木(含不飞絮古毛白杨 )二十余万株,在老弱病残飞絮杨柳雌株的更新改造中已应用五万余株。
半个月后,《北京晚报》披露了一个更详细的数据,超3万株京雄1号将在北京分批次、分区域落地生根。
从立项至今历时11年的京雄1号,开始面对和北林雄株曾经一样的关注。
张博对京雄1号很熟悉。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,京雄1号不仅是在北京本地培育的树种,还是在财政经费的支持下培育的树种,是表现最好的几个毛白杨树种之一,“未来都可能加大应用”。
“应用推广主要还是看政府的安排”,张劲说。她并不清楚过去一年,具体有多少京雄1号苗木被推广应用,只知道“数量还没有特别多”。作为育种人,张劲和老师刘勇的职责是,定期前往位于昌平、顺义、大兴以及通州的苗圃和新落地的示范点,提供技术支持。2025年初,张劲再一次去观测时发现,那些不断粗壮的京雄1号苗木,已经让原先计算好的株行距显得拥挤。团队只好重新调整苗圃结构。
包括张劲在内,很多人感觉,风口即将到来。
2025年春天,申中文感觉毛白杨种苗的行情有所上涨,“大苗小苗都销售得很快,价格也涨了”。他解释,这是因为“每一个地方都提倡使用适合当地生长的乡土树种”。另一方面,存量种苗数量减少,有点“供不应求”了。
其实,一年前他就发现,种苗生意突然好了起来,之前几年积压的都卖出去了。这位林场场长曾在财政部门工作,他揣测,原因或许是杨树成本较低,一些地方现在改用低成本树种了。
现在,北林的毛白杨遗传改良课题组又在培育几个新品种雄株了,它们只产生少量花粉,甚至没有。张平冬也参与了。在自然界,不产生花粉,等同于“绝后”,自身的基因终将会湮没于衰老与岁月。但对人类而言,无絮无花粉,却意味着“生态友好”,未来有被大规模推广应用的前景。这几个正在培育中的新品种,被命名为和谐杨。
种下一棵树,在北林只是一件普通又平凡的事。
2017年,张劲硕士毕业前,因为没能看见培育三年的京雄1号长成大树,隐隐有些不甘。一个春日,她从实验室带出几株长得茁壮的小苗,来到郊区一处试验林场。
看守林场的是一个老头,张劲半开玩笑地试图说服他:“师傅我这几棵苗特别好,要不咱们给它种了遮阴。”
老头看起来很高兴:种吧。
张劲将小苗种在林地的围墙边上,整整齐齐的一排。那就是京雄1号的第一次应用。
如今,张劲在北京市园林绿化科学院做博士后,仍然研究古树,她感觉,人在驯服植物,但自然也在驯服人。“不适合在某个地方生长的植物,它在那个地方一定长不好。”她猜测,小苗们长高之后会遮住一旁的大棚,也可能,“已经被人砍掉了”。
杨树高大、便宜、生命力强,从北部雪原到西南山区,不同品种皆有分布,被用来遮阳、治沙,制作成家具和纸张。但只有在飞絮的春天,这些布满眼睛般纹路的高大树木才会受到格外的瞩目。
张劲时常与这些“眼睛”对视,它们永远不会闭上。那些时刻,她觉得树也有了灵魂。
2025年3月27日,北京,毛白杨树皮上像眼睛的纹路。(卢俊成/图)
• (汪韬对本文亦有贡献)
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卢俊成
责编 吴筱羽